【流年】金珍（短篇小说）

金珍不见了，在最近的一二年里，金珍不再像以往那么活跃，每次我们坐在一起喝茶吃饭，她都基本没什么话，她乖乖地试图装作睡熟，装作不在场，装作隐身的样子。要知道，以前我们几个铁哥们见面，总要听她夸夸其谈，没有人可以插上一句话。她一边说话，一边端起酒杯，自顾咪上一口，就开始有声有色地说大书。她的所有道具，就是她的嘴巴，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把我们逗得笑翻在桌子上，跟那些汤汤菜菜绞在一起。

每次聚会，我们都似乎有点盼望着她的出现。盼望着她的那些生活和工作中的滑稽事。她从小就是爱读书的人，爱读三毛和张爱玲。谈到生活和爱情，她总要把三毛和张爱玲的名言拿出来验证一番。于是，我们像追星一样，跟着她一样地喜欢三毛，喜欢张爱玲，喜欢宋词，喜欢那些凄美的爱情。

她看书也是一绝，碰上喜欢的，不能等到明天再看，就是搭上一夜不睡觉也是情愿的。看书就看书吧，她还要做笔记，抄录那些触动她灵魂的东西。于是，她把那些触动自己灵魂的东西，都传输给她身边的人。

在她刚辍学那一年，就在我们典桥小学当了一名老师，虽然仅仅才当了两年老师，她的那些学生，特别是女生，个个都对她印象深刻。当她们都长大成人，像蒲公英一样嫁得各地都有，其中有个女生，有幸在一家理发店里遇到了金珍的男人，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出生地，然后就聊到了金珍的身上。知道金珍嫁到了山里，而且嫁给了眼前这名不起眼的山里人后，金珍的学生，撇了撇嘴说道：想不通金老师为什么会嫁给你。从她的口气和神情中，金珍的男人，感觉到了眼前这个小女人的蔑视。他面对自己女人的学生哑口无言，再加上那一脸惊讶的神态，内心显得极其不服气。于是，那天他带着满脑子的问号和不解，回家问金珍。他说我有哪点配不上你，在你学生的眼里，你怎么像个七仙女似的，好像我给你提鞋都不够资格。

金珍听了微微一笑说：你到今天才晓得啊，嫁给你是阴差阳错。

什么叫嫁给我是阴差阳错呀。见男人要深究那些陈年旧事，金珍反而没了一点说话的兴趣。

她说都过去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过日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金珍不想回忆往事，她特别不想在她男人面前提起过去。她说你去楼上看看，好像下水道有点儿塞，再不通，过两天就又要漫出来了。那帮外来工真是，好说歹说当心点，还是堵了。

行了，你别啰嗦，我这就去弄。男人知道金珍的脾气，不想说话时，你就是用铁杵来撬也没有用。更何况，他还有小辫子被金珍捏在手里，他怕金珍发飙，那是他不想再领教的。

早在几年前，金珍的男人，被一个外来妹看上了，他三天二头地往那外来妹的地方跑。日子一长，这件事传到金珍耳朵里之后，她二话没说，从厨房里拿起一把切菜刀，满大街地找她男人。男人看到她手里拿着刀，怒气冲冲的样子，知道事情不好，还没等金珍的刀落下，她的男人就溜出了剃头房。于是，人们在大街上看到这样一幕，一个男人在前面跑，一个女人拉开尖锐的嗓音，举着菜刀在后面边追边骂。

我们这位曾经是曹雪芹的知己红颜，就那么疯狂地在那条颠簸的马路上，像一头脱缰的马一样，横冲直撞。

所有的街坊邻居，这才得出一个精辟的结论，这个看上去文绉绉的女人，是个泼辣角色。

那件事过后，有人问金珍，怎么看待自己的丈夫这件事。金珍说：世上的男人也都一个样子，拥有了之后，都不懂得珍惜。但最让我生气的不是他在外面找女人，而是他找的那个女人不仅长得难看，还是矮冬瓜。这不是羞辱我吗。找个比我漂亮，比我能耐的我还气得过去，找这么个东西，算什么呀。这些都是我们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传闻，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我们都不想弄明白。

我们几个在一起时，有一种默契，每次聚会只有四个女人，每当我们一起喝了一点酒之后，我们就开始数落男人的不是，说到最后，金珍就开始做总结，男人都不是东西。她边说边让自己的酒杯，往自己的胃里倒下红色的，黄色的，甚至有时是白色的液体。她说只有一个是例外，但俗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寿。说到这里，空气就会霜冻起来，我们几个也都不说不闹，等她往下吐那一肚子的苦水，吐那些冷潇潇的想象。

她说，不知道他在天上，看到我今天这个样子，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担心，每次想到这儿，我就想好好地过日子，不想其他的狗屁事情，把日子过下去，不让他担心。

我听她这么说，就会叹气。我就会说都怪我不好，那天我怎么没想到去通知你呢。

金珍说当然要怪你。带着责怪的口吻骂我：现在你叹什么气啊，我都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那么大的事情，你知道了，竟然想不到来通知我一下。

我说对不起，我以为他们会通知你的。

有谁来通知我啊，你都不通知我，你是我的姐妹啊，你都不肯告诉我，还有谁会想到通知我啊。金珍就骂我这一次，她忍着想哭的念头，哽咽着。后来，她说算了算了，这都是天意。她的那一声叹息，让人更加觉得寒气逼人。她说老天不想让我见他最后一面，不想让我以最普通的形式与他作别，那我又何必一定要追悔这种形式呢，这都是天意。说完，她总是继续往自己的肚子里灌酒，好像酒真的灵丹妙药似的。不仅要自己喝，还喊着叫要我们一起喝。她举起杯说道：喝，一醉方休。

金珍这个一时成为泼辣代名词的女人，曾经是被老师和同学一致看好，是那种考大学稳操胜券的人。但她家境贫寒，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于是，在她接到高中入录通知书后，就在家里睡了几天闹了几天，但是睡几天就睡几天，闹几天就闹几天，还是没有改变父母的任何决定。她辍学了，那时她显得很瘦小，在她们村一位本姓大队长的推荐下，她去典桥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在那些代课的日子里，她喜欢跟学生呆在一起，她喜欢在学校里呆到很晚才回家。

有一天，王老师帮几个差生补课晚了。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看到金珍还在那里写什么东西，就问她：小金，你在写情书啊。

金珍说：谁说的呀，我在写小说。

王老师听了很意外，就说要看看金珍写的小说。金珍就把手稿递给了王老师。后来，王老师在金珍的手稿上用红笔做了批注。那些批注，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再一一分析给金珍听。金珍就不再像以往那么记恨自己的父母了。

每天下班的时候，王老师都催她早点儿回家，她嘴里答应着，却还是在学校里呆着，直到天黑得看不到书上的字。每天，在学校里忙着改完学生的作业后，她就开始写她的小说。在那个年代，文学是非常高尚的一种理想。她的那些书稿，第一读者就是王老师。她和王老师无话不说，无事不讲。王老师知道她心高气傲，经常灌输一些仁慈和善良的观念给她听。有一天，王老师告诉她，即使一年二年不去高校报到，也可以再申请去继续接受教育。这句话就像在漆黑的夜色中，给金珍点燃了一盏灯，让她那颗早就对生活失去了希望的心，重新又鼓起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从那以后，她放学后就不仅仅忙着写小说，主要的时间都放在复习和预习所有的初高中课本上。她要拾起自己的学业，要重新坐到高中的教室中去听课。她要去考大学，走出这片无望的土地。因为，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吃上公粮，才能脱离耕种农田的日子。

在当代课老师的一年期间，金珍独自找到了镇上高中的校长，把自己的情况作了一个说明，在又经历了一次中考后，她顺利地坐进了高中的教室。高中三年，在父母和亲戚的支持下，她完成了学业，补回了一生中最最艰辛的求学生涯。

也就在金珍读高中的三年时间期间，王老师结婚了，还生了一个男孩。听说夫妻俩十分恩爱，从没吵过一声嘴。

金珍没有考上大学，这个打击使她如同九天仙女被打入凡间一样，不能接受。

因为她非常明白，她所处的环境，不允许她再花费一年时间去复读。于是，她很快就找了份工作，认真地打发属于她的那些时间。那时，我已经工作了四年多，因此，与她相比我一直有一种自卑感。她是聪明孩子的代表之一，读初中时，英语老师就因为她学英语的快而准，经常给她开小灶，初二才读完，就让她先学初三的单词了。而我，英语书放在我面前，就像一本天书一样叫我头疼，后来，我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就初中也没读完先退学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教室里，总会在老师的咒语中昏昏欲睡。只要下课铃一响，我就清醒了，像喝了兴奋剂一样。退学后，我反而一身轻松，因为凭我的学习成绩，就算勉强坐在教室里，也不一定能拿到毕业证书。

而事实上，我所有的同学，也就比我多上了一年学，也都开始找工作，轧朋友，接下来便是嫁的嫁了，娶的娶了，只有金珍的婚事，拖到了所有人的后边。

她有几个要好的同学，经常借口住在她家，和她一起频繁地出去相亲。因为她的年龄，在乡下已经是大龄青年了。一般初中毕业不到一二年，就会有人上门说亲事，然后在一种莫明其妙的情况下就订了婚。长长的一辈子，就在几尺布，几斤糖，几百块红钿的形式下决定了。

一般来说，女孩自己是没有说话权的，金珍相了不下十几次，但她还是没有点头。她一直认为，自己的一生不该在这片黄土地上。后来，父母也生气了，说附近的好人家，都看过了，你一个也看不上，你到底想怎么样。迫于无奈，金珍才告诉父母，她自己相中了以前的一个老同学，就在他们家附近。原来，那个男同学在初中毕业后就参了军，到了部队里后，他考上了军校。金珍经常和他通信，他们在信里无所不谈。只是，这件事情，他还没跟自己的父母说过。

一开始，人人都认为这是一桩很好的婚姻。男同学的姐姐还给金珍送来了一只戒指。只是不久后，金珍的母亲发病，被送进了医院。从那时候开始，男同学的父母和姐姐，都没再跟她说过话，她也没再收到过男同学的信。她写信过去，如同石沉大海。后来，金珍请了几天假，去了男同学的部队，在那儿得到的答案，是让金珍再等等，等他说服家里的人。金珍回家的时候，心里虽然还有些忐忑，但她相信他，他让她等他，金珍是可以等的。但金珍的父母等不了，女儿的年龄，要是换作别人家，已经孩子都该有了，怎么能再等下去呢。

于是，金珍在父母的坚持之下，只能再写一封信，在信后附上了李清照的一首词，表明了自己对待这份感情的见证。《浣溪沙》：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谁也没想到的是，这封信照样还是有去无回。二个月后，她把戒指还给了男同学的姐姐。

那时，王老师因为教师的待遇太低，也不做老师了。在外面奔波了几年，后来被查出得了急性肝炎，在他住院期间，金珍经常去探望他。

把她的一肚子苦水，全倒给了一个病人，这个善良的病人，乘着治疗时期的空余时间，与金珍开怀畅谈生命的价值，把他对生命的热爱，全部寄托在金珍的身上。只要发现金珍一有风吹草动的倾向，他就会拖着病体，去找金珍那些要好的小姐妹，让她们抽点时间，轮流陪她。在那段反叛的年龄，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想找到自己独特的爱情。可我们身处乡村，那种稍涉了一些文字后，读到的那些美好爱情，成为了我们为之追随的一种理想。但生活是生活，理想离生活总是有一段距离的。

金珍和王老师在一起时，总能问出许多经典的问题，那些问题，对于我们来说都太难回答了。因此，金珍从没问过我什么。在王老师又一次住院后，金珍每个周末的休息天，都会去陪他。

她问王老师：人为什么要结婚？

王老师说：这是上传下代流下来的。

金珍又问王老师：结婚有什么好处？

王老师说：结婚有很多好处，第一，就是多一个人关心你。第二，结婚以后你会拥有一个新生命，那时，你就又多了一个人关心你。多了两个人之后，就会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会让你兴奋，令你对生命产生一种感恩。

金珍对王老师的话产生了怀疑，她说你骗我。

王老师说：我没骗你，这些，你得等到结婚以后才能感受到。

金珍说：可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人。

王老师说：慢慢地去了解他，每个人身上都有优点，你走近了就会发现。你看你身边的那些同学和小姐妹，每个人都那么关心你，你不感觉到有一种幸福感吗？

金珍说：老实说没有，我觉得她们像警察一样，监视着我的一切。

王老师说：那是你多心了。正因为你是个优秀的女孩，她们喜欢你，所以，她们对你的关心，是真诚的。她们都是好人。

那天，他们不仅交流了那些最富有哲理的话，还说到了我和林子。金珍说金华和林子都要结婚了，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很幸福。王老师问她：真的吗，想不到我的学生竟然也要结婚了。金珍说他听到我们要结婚的消息后，脸上充满了微笑。后来，王老师递给金珍100块钱。他说，我不能离开医院，你替我去买二份礼物，祝她们俩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