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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运河弯弯(中篇小说)

时间:2022-04-30   浏览:3次

【第一章】

1

那年冬天,刚进腊月没几天,老天就下了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雪——那场大雪下得铺天盖地惊心动魄。从午后开始,天上便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随后又整整下了一个长夜,直到天亮时,才总算停歇了下来。第二天早上起时,推开屋门的人们看到,院落里的积雪足足铺了有一尺半厚……放眼望去,运河两岸到处是一片白雪茫茫,近处的房屋,远处的田野、树林尽皆是银装素裹白雪皑皑的冰雪世界。

二十几年了,没见下过这么大的大雪,以至于把榆柳村好几家的土坯房都给压塌了,要不是这几户人家逃避及时,兴许还要搭上几条性命呢。

风过暖,雪后寒。半个月过去了,街上的残雪时化时冻,当初松软的雪花此时已变成了披在大地身上的坚硬冰铠。在灰白色的冬日阳光下,冰铠上面泛着冷森森的寒光。

腊月二十六那天清晨,刮了一整夜的西北风还在呜呜嗷嗷的吼着,不见有停歇下来的意思,昏黄浑浊的天空,被大风卷起的残雪腐叶柴屑黄沙,把天地搅合成了一个浑浊的世界。

此刻,在孤寂冷清的京津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在大风中艰难的喘息着,空旷、冰滑的公路上难得见到行人的踪影。

在榆柳村长途车站牌旁,耸立着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在它合抱粗的树干避风处,挤靠着一对儿瑟瑟发抖着的年轻人。就见,被狂风卷起的残雪碎屑和路旁的沙砾在空中飞舞着,恣意而暴虐地抽打着这对年轻人悲戚的面庞……

刺骨的寒风中,两双游离的眼神不时地向公路的远端张望着,凄楚的目光里盈满着人生的悲凉……

此时,身上只穿了一身绒衣绒裤的林秋生抱耸着他略显瘦削的双肩,冷峭的寒风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身心的寒冷使得他体如筛糠般地颤抖着,上下牙床在不听话地嘚嘚打架……

林秋生的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高挑体态瘦削的年青姑娘,她叫魏春芳。在她那张苍白如纸的瓜子脸上,挂着两行浅浅的泪痕。

看着一旁在瑟瑟发抖着的林秋生,魏春芳的心也在不停地颤抖。她曾几次催促他回去,但执拗的林秋生说什么也不走。

又是一波难分难舍的对视,在他近乎乞求的眼神里,她的眼眶再次盈满了酸楚的泪水。在有些模糊的对视中,她怅惘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林秋生,在她忧伤的眼神里,写满了凄楚和酸痛。

那一刻,林秋生定定地盯视着眼前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瓜子脸……打小时起,他就爱看她那水一般清澈的凤眼和那尖耸的显露出几分俏皮的小鼻子……到后来,随着个头儿的增长及周身肌肉的悄然隆起,他不仅仅只是喜欢看她的脸蛋儿了,伴着青春的萌动,一种朦胧的冲动和渴望也就越发地强烈了……他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这样的一幅场景:有一天,他要把这张永远也看不够的美丽的瓜子脸永远地拥在自己的怀抱里,任他轻柔的抚摸、亲吻……

可是今天,时刻都可能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长途客车,将要载着她去到一个遥远的生疏之地,和一个无爱而又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了。凝视着面前英武魁伟的林秋生,她想到了那个形象猥琐将要成为自己男人的陈大奎,那一刻,她的心在抽搐了,于是,便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忧伤攫住了她。此时的魏春芳想到将要和那样的一个人同床共枕厮守终生,她的心里顿时被一种无法挣脱的黑暗包围了。一个待嫁新娘,她既没有将为人妻的激动和期待,也没有对未来生活的热烈期盼与美好憧憬。在她并不宽广的内心世界,那即将到来的一切,似乎都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她根本无力与之抗衡啊。

2

她就要离开他了,离开这片养育了她二十多年的黄土地和那给了她太多的童年梦想和青春渴望的大运河了。尽管这里浸透了她太多的苦楚和辛酸,但她还是深深地眷恋着这片生她养她的黄土地,她割舍不下她家东边那棵给了她太多温情的大柳树,她更是深深地恋着那条给了她太多期待与渴望的大运河。在这里,她度过了天真烂漫两小无猜的孩童时代;在这里,她收获了初恋的激情和青春的冲动。这里的白杨绿柳,这里的青草碧水,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爱的见证。曾记否,那蛙儿声声的夏晚,那月朗星稀的秋夜,那微波荡漾的河水,水一样温柔的她犹如依人的小鸟,甜甜地依偎在他滚热的胸膛上,快乐地享受着爱的温柔与激动。她忘不了啊,在那安澜静谧微风习习的美好夜晚,仰望着湛蓝如洗繁星点点的夜空,相倚在一起的他俩一遍遍地点数着天上的亮星;她还忘不了,伴着那呱噪的蛙鸣和蟋蟀们的浅吟低唱,他们那让人耳热心跳心神荡漾的绵绵情话;她更忘不了,当他们那滚烫的身体情不自禁地热烈相拥在一起时,那源自心底的震颤仿佛把融汇进了天际上的朵朵白云……

在这将要分离的时刻,他似乎有更多的话要跟她说,但乱成麻团般的心绪,不停在痉挛着的一张嘴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深深地爱着她,那是融进了他骨子里的真爱。在爱面前,他不在乎别人是怎样的感受,蔑视那些世俗的偏见,他格外珍惜自己心中的那份美好,更懂得一旦失去再难复归的简单道理。然而,这次寒假回来,他才知道心神疲惫的她还是退缩了,为了逃避心的自卑,她将要把自己嫁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小县城里去。几天来,他曾几次试图劝阻她留下来,他甚至请求她,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再好好思考一下。但是,她没有点头应允,很少说话的她总是默默地以泪洗面哽咽着,不向他做出任何的解释。就在昨天晚上,当他再次去她家时,她屋里的那扇门被从里面插住了,任他在外面怎样焦急的呼唤她,可她始终也不肯出来再见他一面。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她的三妹秀芳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找他,喘着粗气告诉他说:“秋生哥,我姐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呢,她说要赶头班车走呢!看她那架势,这是要和那个瘸子结婚去的!”秋生闻听,激灵地打了个冷战,挺身从炕上坐了起来,撩开身上的被子,拿起被子边的绒衣绒裤三下两下套在身上,他连袜子都没顾得穿,一双赤脚蹬进回力鞋就往村西的公路跑去了……

奔跑中,他看到村口处风中飘舞着的那条红围巾,顿时,他悲凉的心头短时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火焰,于是,便发疯般地向远处那团红红的火焰扑了过去……

那还是去京城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林秋生在城里好几家大商场转悠了老半天,最后才在西单商场相中了这条大红的拉毛围巾。就在那个只有他们两人世界的夜晚,当他把这条艳丽夺目的大红围巾围在了她的脖颈上时,她顿时绯红了两颊,一张白皙的瓜子脸灿烂得宛若天边绚丽的彩霞……在那心旌摇动的美好时刻,燃烧着的热血沸腾了起来,在一阵热烈而长久的对望中,他伸出他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并用他笨拙的嘴唇亲吻了她光洁的额头和那温润的如兰似麝的双唇……

作为象征他们爱情的这条拉毛围巾,她一直都没有舍得戴,她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把它珍藏在了自己的小箱子里。每当夜深人静,她思念起在城里读书的他而难以入睡时,她就会打开小木箱,把它从里面拿出来拥抱在胸前……当她把发烫的瓜子脸深埋在那毛茸茸的围巾里时,思绪的野马便纵横驰骋开来,寂寞的情感便有如泛滥的波涛汹涌激荡……

此时此刻,林秋生看到那条在风中飘舞的红围巾,他便看到了希望!

3

大风还在肆虐着。风吹枯枝发出来的阵阵呼哨,犹如声声哀怨的羌笛撩拨着这对年青人痛苦的心弦。

当他快步狂奔到她的面前时,迎着他粗重的喘息和张开来的双臂奋勇地向前一扑,她被他紧紧地拥抱在了怀里,那一刻,深埋在她心里的苦痛和忧伤,犹如奔涌的火山岩浆寻觅到了喷泻的突破口,随着她一声低低的呼唤,水一样身体顿时瘫软在了他的怀里,汹涌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恣意地淌泄下来……

林秋生伸出有些发僵的手指,为她轻轻抹去了流淌在脸颊上的冰凉的泪珠儿,眼睛直直地盯视着她那泪水盈盈的丹凤眼,十分痛苦地说:“春芳,三年多的时间我们都挺过来了,再有半年,我就该分配工作了,可你为什么就没有耐心等下去了呢?”他微微地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道,“等我毕业工作了,咱们就去登记结婚,我一天都不想等了!”

遥望着公路的远端,倚在他胸前的春芳幽怨地说:“秋生,这就是命吧!我走了,你不必过分的伤感,也许是咱们的缘分不到吧,既然老天不成全我俩的好事,就让我们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吧!”她那纤细而苍白的手指深情地抚摩、搓捻着在胸前飘荡的红围巾,一串儿清亮的泪珠滚落在毛茸茸的围巾上……她扬起泪脸悲戚地对他说道,“秋生哥,你送我的这条围巾我带走了,有它陪伴着我,就像你在我的身边一样,我心里已经知足了!”

寒风中,泪流不止的魏春芳一直在瑟瑟地抖着。身边的林秋生默默注视着她那双游离的近乎绝望的眼睛,他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难受,他在她的耳边急切地喊道:“春芳,你这是在逃避,你这是在欺骗你自己的感情!你知道吗,和一个你根本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你能幸福吗?再说,你走了,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痛苦?你让我该怎么办?你想想,从前多么多的苦难都没有把你压跨,可为什么遇到这么点儿挫折你却退缩了呢?!”

因为激动,林秋生的一张国字脸紫涨着,且显得有些扭曲,那副神态看着有点儿怕人。在春芳的所有记忆里,秋生在她面前时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在她面前,林秋生发火的样子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她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是为了庇护自己,他就是以这样的面孔面对欺负她的武卫彪的,可那已是他们孩提时代发生的事情了。而今天,他所表现出的气愤却完全是因为她的缘故。此时,一脸凄容的春芳无奈而忧伤地摇了摇头说:“秋生,你说什么是幸福?像我这样的人到哪里去寻找幸福?我这辈子跟幸福这两个字还有缘吗?我早就不敢有着个奢望了。”

秋生一把将春芳冰凉的手抓握到了自己胸前,急迫地说:“春芳,追求幸福不是一个人的奢望,而是每个人最基本的权利和需要!春芳,幸福就站在你的面前,只要你让自己坚强起来,幸福就会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

倚偎在秋生的胸前,春芳哀怨地说:“我不是不够坚强,那么多的苦我都领受过了,我还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呢?……秋生哥,我知道我自己几斤几两,我不能为我一个人的幸福,却让你们全家都鸡犬不宁的。你想,要是因为我的缘故,你们父子把关系闹僵了,你该怎么办?在咱榆柳村八百口人面前你还怎么做人?我魏春芳在村子里还能抬起头来走路吗?”

“春芳,你想的就是太多,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将来要生活在一起的是我们两个人,你干嘛总去顾虑别人的感受?再说了,我爸的思想工作我可以慢慢疏导呀,等过去一段时间,也许他就想通了。”

秋生见春芳垂着头没有吱声,又急切地道,“春芳,即便是真的到了我和家里闹僵的地步,我也决不退缩。春芳,等我工作了,我就把你带出去住,咱眼不见心不烦。还有,等过一段时间!他们早晚会接受咱俩的。”

春芳凄苦地说:“秋生哥,我和你不一样,你端的是铁饭碗,我是一个挣工分吃农粮的农民,我会拖累你的,我不能因为我的原因,让你一个人背上那么沉重的负担!要是那样,我心里会比现在还要难受!”

……

凛冽的寒风中还在不停地刮着。一直在瑟瑟发抖的林秋生,凝望着眼前那双苍白无血的纤手和那条像是被鲜血浸透了的拉毛围巾,他的心仿佛就快要冻成一个冰疙瘩了……倾听着春芳那幽怨悲凄的诉说,他感到锥心般的痛楚,憋闷的胸口就像被人重击了一下那样难受!

林秋生有些茫然了,用他逐渐暗淡下来的眼神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心上人,悲哀的泪水顺着他冰冷的面颊滚淌下来。此刻,他才真切的感到,做人真难那……面对自己的挚爱,他不但找不出恰当的言辞和理由能把她劝说回去,更缺乏那种力拔山兮的胆量和勇气将她劫持回去——当犹豫和彷徨搅缠在一起时,孤立无助的他显得是那么的苍白和渺小!

相顾无言,林秋生和魏春芳这两个年轻人彼此都痛苦的沉默着,这一时刻,戮心的痛楚久久地缠绕着这对恋人

在痛苦的煎熬中,那该死的长途客车出现在了公路的远端。后来,在一阵喘息和颤抖声中,蓝白两色的长途客车吱吱嘎嘎地来到了他们的面前,接着,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如同划过他们心头的利刃,两颗年轻的心碎了!

伴着大风的呼吼声,将头探出车窗的男售票员不耐烦的喊叫着:“你们走不走,赶快上车!”随着这声喊叫,她迅疾地弯下腰去,一把抓住了脚下帆布包的提梁,快步向长途车扑去……就在她蹬上车踏板的那一刻,她扭过满是泪水的脸庞冲他颤颤地嘶喊了一声:“秋生——!我走了,你就把我忘了吧!”

长途车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一股浓浓的黑烟从车尾喷吐出来,迎着凛冽的寒风缓缓地启动了……

寒风中,林秋生目送着渐行渐远的汽车背影,他的心里似有万把钢刀在搅……猛然,他一拳砸在了粗糙的白杨树身上,对着浑浊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春芳!究竟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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